當那日負氣離開陳家溝時,楊露蟬本沒懷著好意,他定 要別訪名師,學(xué)好了絕技,再來找陳清平出氣。一路上逢尖 打店,必要向人掃聽近處有沒有武林名手。他從懷慶府南 游,走了二百多里地,居然連問著三位武術(shù)名師。一位是黃 安縣鋪場子的大竿子徐開泰,據(jù)說徐開泰一身橫練的功夫, 有單掌開碑之能。他那一條竿子,縱橫南北,所向無敵。教 了三十多年場子,成就了四五十個徒弟。當年有大幫的土匪 侵擾黃安,多虧徐師傅一條竿子,十幾個徒弟,竟把二百多 土匪擊潰。自此名聞四外,黃安縣再沒有土匪敢來窺伺。還 有一位姓曾的,住在江南鳳陽府東關(guān),以地堂刀成名。在早 年這位曾師傅也是跋涉江湖,挾技浪游的,不過后來他的兒 子徒弟全闖好了,曾師傅就回家納福。他這地堂刀已傳三 世,教出來的徒弟不多,可是成名的不少。據(jù)傳他這地堂 刀,竟是當代獨門絕傳,沒有別家再會的。此外還訪得一位 名師,就是黑龍?zhí)兜?ldquo;先天無極掌”名家鐵掌盧五。
楊露蟬旅途沮喪,不意離開陳家溝,沒得多時,便已訪 獲三位名師,心上很覺安慰。自己盤算,依路程之遠近,先
去拜訪黃安大竿子徐。誰想在豫南店中,聽人說得這大竿子 徐威名遠??,卻一入鄂北本境,竟沒人說起。在黃安展轉(zhuǎn)訪 問,費了半日工夫,才漸漸打聽著,這位徐師傅原來住在鄉(xiāng) 間一座小村子內(nèi)。及至登門拜訪,把楊露蟬的高興打去一 半。徐師傅這三間茅廬,倍呈荒蕪之象,在街門口掛著些木 牌,上寫“七代祖?zhèn)鞅隍叱詺夤?rdquo;、“秘傳神效七厘散”, 又一塊牌是“虎骨膏大竿子為記”。一看到這幾方木牌,楊 露蟬不禁爽然若失,猶記得劉立功老鏢師對露蟬說過,巾、 皮、彩、掛,為四大江糊,這種賣野藥的拳師多半是生意 經(jīng),決非武林正宗。(巾是算卦,皮是相面,彩是戲法,掛 是賣藝的。)
楊?蟬遠遠的撲奔了來,那想到傳言誤人如此!悵立門 前,躊躇良久,自己安慰自己道:“也不見得這位徐師傅準 是江湖生意。人不可以窮富論,古來就有奇才醫(yī)隱,賣藥的 也許有能手。”存著一分僥幸心,楊露蟬只得登門投坫。晉 見之后,接談之下,楊露蟬越發(fā)失望。這個大竿子徐十足的 江湖氣,和當年劉立功老師傅所說當街賣拳的“掛子行”, 練武賣膏藥的“賣飛張”,以及使“青子圖”賣金創(chuàng)藥,當 場割大腿,見血試藥的江湖人,活活做個影子。但是竿子徐 卻十分殷勤,‘毫不像太極陳那樣傲慢。聽楊露蟬自明己志, 求學(xué)絕招,竿子徐很夸獎了一陣,許為少年有志,將來定能 替南北派武林一道出色爭光。又夸露蟬有眼力,能投到他這 里來。當時許下露蟬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定教露蟬得到真 本領(lǐng)。又表明他不為得利,只為傳名,并不要楊露蟬的束修
贄敬。“相好的?我若要你半文錢,我算不是人!”
楊露蟬到底年輕臉熱,既知誤入旁門,竟不能設(shè)詞告 退,又教竿子徐的慷慨大話一逼,行不自主的掏出二十兩銀 芋來,口不應(yīng)心的說出拜師請業(yè)的話來。竿子徐十分豪爽, 并不謙讓,把贄敬全收下,說道》“這個,我在下倒不指著 授徒煳口,這幾兩銀子,我先給你存著,就作為你的飯費 吧。”
楊露蟬行違己愿的拜了師,開始學(xué)藝。他想:在店中既 聽人說得那么神奇,這位竿子徐至不濟也得有兩手本領(lǐng)。等 到練了沒有兩個月,名武師的真形畢露了。他也沒有精心專 植的絕技,他也沒有獨門秘傳的良藥。他那追風(fēng) 全是從藥 店整料買來的,自己糊裔藥背子,印上“竿子徐”的戮記, 就算獨門秘制了。他的七厘散、金創(chuàng)藥,也不過如此。至于 武功,更是朦外行,全仗他有幾斤笨力氣罷了。單掌開碑的 話,竟不知是誰造的謠言。他倒會劈磚,砸石頭塊兒 也只 是用巧勁,使手法,用來炫惑市井,好比變戲法一樣。然而 他武功雖弱,擠錢的本領(lǐng)卻在行,口說不要束修,可是花銷 比學(xué)費更大。今天該打一把單刀,明天該買一袋鐵沙 后夭 你該吃什么藥,補內(nèi)氣;大后天你該洗甚么藥,壯筋骨。至 于吃飯下館子,請客做壽,有事弟予服其勞,有錢先生花其 半,變著法子教楊露蟬破費。雖然僅僅兩個來月,把楊露蟬 的川資榨去了七十多兩。露蟬一想不好,收拾收拾,這才不 辭而別,避難似的出了鄂境。
楊露蟬一怒私奔,且愧且恨,一時惱起來,競要回廣平
府,從此務(wù)農(nóng),絕口不談武術(shù)。但,這兵是一轉(zhuǎn)念而已。在 路上走了幾天,氣平了,還是要爭這口氣。而且機 竟會逼 他,這一日去擺渡,又和腳行拌起嘴來。車船腳行向來慣欺 單身客,兩個腳夫竟和楊露蟬由對罵而相打,明明欺他孤行 客,年少瘦弱。頭一個腳夫被楊露蟬施展長拳,占了上風(fēng)。 第二個腳夫就罵著上前幫打,也被楊露蟬踢倒一邊。兩個腳 夫吃了虧,立刻爬起來,招呼來七八個腳夫,把露蟬打了一 頓。楊露蟬吃了虧,??了閱歷,咬牙發(fā)狠道:“我一定練好 了武功 但是我不可冒昧獻贄了,我必須訪明教師的底細。” 于是他又走旱路,到了黑?刺丁
那黑龍?zhí)兜?ldquo;先天無極掌”名家鐵掌盧五,身負絕技, 確有威名,在當?shù)赜锌诮员盥断s確訪得一無可疑了,便 登門獻賽。?未肯魯莽,先去求見。不想連訪兩?,始見一 面,而一言不合,又遭了拒絕!
鐵掌盧五先問露蟬的來意和來歷。“是那里人?從那里 來的? ”又問:“為何要立志習(xí)武?聽誰說才投訪愚下來?” 楊露蟬不合實話實說,無意中只透露出:“從陳家溝子來。” 鋏掌^五登時起了疑心,又道是太極陳打發(fā)人來窺招了。盧 五是個陰柔的人,不象太極陳那么明白拒人,當時只泛談閑 話,不置可杏。等到楊露蟬下次求見,盧五竟不出來,由他 的門徒代傳師意:“家?guī)煬F(xiàn)在有急事,昨天已經(jīng)起五更走 了。”造出理由來,說明此去歸期無定,三年五載都很難 說。又道 “家?guī)熞蛔撸@里的場子,到月底就收了。” 楊露蟬游疑不信,暗向店家打聽。店家竟說 “不錆,
盧五爺 ,天托我們給他雇車了。”這店家不等細問,便說到 盧五師^此次遠行,歸期無定,和盧氏門徒的說法竟一樣。 露蟬無奈,只好重登盧門,先述明自己殫心習(xí)武,志訪名師 的心愿,次后說到自己下半年要再來登門。告辭歸店,?悶住 了幾天,問起店家,近處可還有著名的武師沒有。店家說 “有,河南懷慶府的太極陳,他的內(nèi)家拳打遍中原無敵手。 楊爺既然愛好武功,很可以投奔他姜。”倒把露蟬文回來 了 ?(卻不道店家這番答詞,乃是盧五授意 )
楊露蟬只得重上征途,一路尋訪,不久折到鳳陽。在鳳 陽住了兩天,仔細打聽那個東關(guān)有名的武師地堂曾。這一回 居然未教他失望 東關(guān)果然有這么一個人,姓曾名大業(yè),果 然以地堂刀得名,手下有好幾十個徒弟。這鳳陽府一帶, 提起了曾武師師徒來,有些皺眉頭,那情形很是令人敬 畏?
露蟬想,這人許是名符其實,真有驚人的本領(lǐng),要不 然,何致令人如此畏服?至于說話的人們口氣之間,似乎稍 透出曾武師恃強凌人的意思,那也無怪其然。英雄好漢慣打 不豐,自然市井間聞名喪膽,望風(fēng)斂跡的了。
楊露蟬沐浴更衣,持弟子禮,登門求見地堂曾^
這位曾武師卻闊氣,住著一所大宅子,客堂中鋪設(shè)富 麗,出來進去盡是人,曾大業(yè)武師年在五十以上,兩道長 眉,一雙虎目,紫黑的面皮油油放光,氣象很精強。比起太 極陳不相上下,只身量略矮而胖。曾老師接見訪藝的后生 時,在旁侍立著如狼似虎的幾個弟子,全是短衫綢褲,花裹
腿沙鞋,一望而知是有飯吃的好武少年。露蟬這時候卻穿著 一身粗布衣裳,神形憔悴,面色本白,卻經(jīng)風(fēng)塵脧?h,變得 黑瘦了。身量又本矮小,跟這些趾?氣揚的壯士一比,未免 相形見細,自慚形穢。曾武師手團一對鐵球,豁朗朗的響 著,先盯了露蟬兩眼,隨后就仰著臉問道:“楊兄到這邊 來,可是身上短了盤費? ”楊露蟬恭敬回答道:“不是。” 遂說出慕名拜師的意思。曾老師聽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 來,向徒弟們瞥了一眼。露蟬忙又將自己的志誠表白一番, 如何的奔波千里,如何志訪名師,如何遠慕英名,才來謁誠 獻贄,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曾大業(yè)道:“?荊 ”又把露蟬 下打量了幾遍,半晌,搖了搖頭,說是他這地堂刀的功 夫,不是任何人就能練的。能夠練的,若不下十年八年的功 夫,也決練不出好來??墒钱斦婢毘闪?,卻敢說句大話,打 遍江湖無敵手。“足下你可有這么樣的決心么?你可有這么 長的閑功夫么?”
楊露蟬高興極了,這老師的氣派與竿子徐截然不同,果 然名不虛傳,立刻表明決心,懇求收錄。“莫說十年八年, 多少年都成。”曾大業(yè)還是面有難色,又提出一個難題,是 “窮文富武”。“這學(xué)習(xí)絕藝不是冒一股熱氣的事,你就有 決心,你家里可供得起么?”楊露蟬連忙說,“供給得 起。”于是曾老師又盤問露蟬的家世,家私。好容易得遇名 師,楊露蟬格外心悅誠服,那敢有半字虛言,忙把自己的身 世家境,幾頃地,幾所房,幾處買賣,都如實說了。曾老師 這才意似稍回,向露蟬說出了許多教誡,總而言之,要有耐
性,肯服勞,舍得花錢,才能學(xué)得會絕藝。這與劉立功老師 的話根本相符,可見名師所見略同。最后曾武師又輕描淡 寫,說明每年的束修六十兩鋃子,每月另外有三兩銀子的飯 費。因為曾氏門下,眾弟子在學(xué)藝時,照例不準在外亂跑, 免得心不專。這又是武師傳藝應(yīng)有的戒條,露蟬連忙答應(yīng) 了。此外三節(jié)兩壽,那是不拘數(shù)的,全在弟子各盡其心,可 是最少的也得每節(jié)十二兩。
總之,凡是師門規(guī)諭,曾武師一一說出,楊露蟬無不謹 諾。旋即擇吉日,行了拜師之禮,又與同門相見。趕到入手 一練功夫,露蟬可就心中覺得古怪!曾師傅教給站的架式, 滿與當初劉立功老鏢師所授的一般。露蟬略微的表示自己從 前練過這個,曾師傅就怫然不悅。同門們立刻告誡他,凡入 師門,就得把從前學(xué)過的全當忘了才行。楊露蟬深愧自己輕 躁,不敢多言,照樣的從師重練。師傅教甚么練甚么,只好 不管學(xué)過與否。那知曾師傅雖對新生,也并不天天下場子親 授,一晃十天,只見老師下過兩次場子。別的師兄師弟們/ 都是由大師兄代教,獨獨自己,只有一味死練那一個架子, 每天把自己四肢累得生疼,還是比葫蘆畫瓢,刻版文章。師 傅既不常下場開教,師兄們也都卑視他。
這些師兄們卻把這新進的師弟當了奴仆傭工。住在老師 府上,除了灑掃武場,擦拭兵刃,做晚生下輩應(yīng)當作的苦工 以外,整天仍得要忙著給這位師兄釘鞋去,給那位師兄買白 糖去。輪到自己練功夫了,明是站的架子對了,這個師兄過 來,說是腿注左?I了,照?面骨上一??9那位師兄又把脖頸
子一拍,說是沒有挺勁了。偏偏這些師兄們個個虎背熊腰, 個個是本鄉(xiāng)本土,只露蟬一人是外鄉(xiāng)人,又生得?小。于是 眾師兄們贈給他兩個外號,“楊瘦猴子”,“小侉種”。楊 露蟬為學(xué)絕藝,低頭忍受,未及三月,把個楊露蟬挫折得真 成瘦猴了。楊露蟬生有異秉,常能堅忍自寬,雖然形銷骨 立,卻仍懷著滿腔熱望。只要學(xué)成絕藝,到底不虛此行,甚 么苦他都肯受得。
到后來他也學(xué)乖了,一味低心下氣,到底不能買得師門 的歡心。他就私自掏出錢來,給師兄們買點孝敬,請吃點 心。果然錢能通神,漸漸的不再受意外的凌辱了。半年后, 內(nèi)中一二位師兄也有喜歡他謹愿的,倒同他做了朋友。
但是,楊露蟬雖得在師門相安,反而漸漸有些灰心起 來。這半年光景,只承師傅教了半趟“通臂拳”,尚不算失 望。只是在鳳陽寄留 久,慢慢的看出曾師傅師徒的行徑 來。這曾大業(yè)就算不上惡霸二字,可是恃強橫行,欺壓良懦 之跡,卻實免不掉。并聽說曾老師排場閼綽,斷不是單指著 教徒為活,他另有生財之道。在東關(guān)外開著四家寶局,卻靠 著曾老師的胳膊根托著。此外還辦著幾種經(jīng)紀牙行,這班徒 弟仿佛就是他的打手。而且光陰荏苒,這半年來,歷時不為 不久,竟始終還沒看見曾大業(yè)露過他那一手得意的“地堂 拳”和“地堂刀”。
偶而師兄們也練過一招兩式,在露蟬看來,平平而已,
并不見得精奇絕妙。
也是機緣湊巧,楊露蟬合該成名為一代武術(shù)名家?他的 184
天才竟以一?事故,才不致被這些江湖上的流氓消磨了。有 一日,這曾老師門前,突然來了一個對頭,指名拜訪,要會 一會地堂刀名家曾大業(yè)。曾大業(yè)及其二子恣睢無忌,無意中竟 激怒了山東省一位地堂拳專家,特地從兗州府趕到鳳陽來。 登門相訪,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曾大業(yè)這套打遍江湖無敵手的地堂 刀.
此人一到,曾大業(yè)或者是一時大意慣了,弁且南北派會 這地堂招的人也實不多見,而他自己少壯時候,本曾下過苦 功。曾大業(yè)近十幾年來沒遇過敵手,接見這不速之客,起初 還當他是江湖上淪落的人,來求幫的。曾大業(yè)為人雖操業(yè)不 正,對武林同道卻常常幫襯。及至一見面,這人不過是四十 多歲的山東侉子,藍粗布襖褲,左大襟,白骨扣鈕,粗布襪 子,大灑鞋,怪模怪樣,、怯聲怯氣,滿嘴絡(luò)腮短胡,一對蟹 眼,可以說其貌不揚,但體格卻見得堅實,雙手青筋暴露。 曾大業(yè)照樣令弟子侍立兩旁,方才接見來賓,叩問姓名,來 意。來人突如其來的就說道:“以武會友,特來登門求 教。”家鄉(xiāng)住處,姓名來歷,一字不說,只催著下場子。
曾大業(yè)還沒答話,徒弟們哪里禁得來人這么強直,?然 狂笑,立刻揎拳捋袖,要動手打人家。.這人回身就走,問場 子在那里。
曾大業(yè)冷笑,問來人用雙刀,是用單刀。山東侉子漫不 在意的說 “全好。”曾大業(yè)立刻甩去長衫,扎綁利落,吩
咐弟子,把他慣用的青龍雙刀拿來。山東侉子就從兵器架 上,抽取兩把刀,卻非一對,一長一短,-重一輕 曾大業(yè)
未嘗不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群弟子既然?起來了,也 不能再氣餒。又兼近十幾年來,曾大業(yè)還鄉(xiāng)之后,一帆風(fēng) 順,實際更不能含糊。起初他還要設(shè)法子試探來人的來頭, 但見這個山東侉子竟取了差樣的兩把刀,這豈不是大外行 么?登時把懸著的心放下,口頭上仍得客氣幾句。曾大業(yè)說 道:“在下年老,功夫生疏了,朋友既肯指教,你遠來是 客,我曾大業(yè)是朋友,決不能欺生。朋友,你另換二對刀 吧。這邊兵器架上,雙刀就有好幾鞘。”山東侉子道 “曾 師傅,你放心,俺大遠的來了,不容易,你就不用替我擔(dān) 憂 我當初怎么學(xué)來的,就怎么練。我倒不大在乎家伙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也能宰人,你信不信?可是的,曾師傅,你 這就要動手,也不交代交代后事么?”
?曾大業(yè)怒罵道 “甚么人物!牲曾的拿朋友待你,你怎
么張口不遜!教你嘗嘗!……”雙刀一分,隨手亮式,“雙 龍入海”,刀隨身走,身到刀到,雙刀往外一砍。這不速之 客只微微把身形一轉(zhuǎn),已經(jīng)閃開,冷笑道:“你就是萬矮子 那點本事,就敢橫行霸道,藐視天下人?”
曾大業(yè)怒極。他年逾五旬,看似人老,刀法不老,立刻 一個“梅花落地”,雙刀盤旋舞動,倏然肩頭著地,往下一 倒。腕、胯、肘、膝、肩,五處著地用力,身軀?刀鋒旋轉(zhuǎn) 起來,在地上卷起了一片刀光。那山東侉子看著人怯,功夫 卻也不怯,一聲長笑,隨即一個“?新看蜆觥保?硤傻斗桑 差樣的雙刀也展開了地堂刀法。平沙細鋪的把式場,經(jīng)這兩 位地堂專家的一滾一翻,登時浮塵飛起,滾得兩個人都成了
黃沙人了。
弟子們打圍看著,紛紛指論:“好大膽,那里冒出來 的! ”“許是有仇? ”“踢場子逞能的! ” “哼,哼,你 瞧,還是師傅! ” “這小子好大口氣!” “找不了便宜 去。”“別說話,瞧著,喝,好險! ”“喂,差一點!” “??,大師哥,咱們怎么著呢? ”“看看!” “把兵刃預(yù)備 在手里吧?”
唯有楊露蟬立于其間,一聲不響,注目觀招。以他那種 身分,究竟看不出功夫的高低來。但到兩方面把身法展開之 后,這個轱轤過來,那個轱轤過去,優(yōu)劣雖不辨,遲速卻很 看得明白。一起初,見得是曾師傅旋轉(zhuǎn)得最為迅快,渾身 就好像圓球似的,盤旋騰折,氣力彌漫,那個山東侉子顯見 不如。但是看過良久,漸漸的辨出深淺來了,那侉子一開頭 好像慢,卻是一招比一招緊。不拘腕胯肘睞肩那一部分,他 僅僅一沾地,立時就騰起來,直像身不沾地似的,輕靈飄 忽,毫不吃力,當?shù)闷疠p如葉卷,迅似風(fēng)飄。那曾大業(yè)可是 翻來轉(zhuǎn)去,上下盤總有半邊身子著地,身形盡自迅快,卻半 身離不開地。
曾門弟子也似乎看出不好來了》“大師兄,咱們怎么 著?你瞧瞧,你瞧瞧!”
二十幾招過去,曾大業(yè)一個“蜉蝣戲水”,展刀鋒照敵 人一削,旋往旁一撤身。那山東侉子“金鯉穿波”,刀光閃 處,嗆啷一聲嘯響,懸空突飛起一把刀片。就在同時,聽 “哎喲 ”一聲慘呼,不覺的眼花一亂,忽的竄起來一人9
芷是那山東侉子,渾身是土,雙刀在握。一汪熱血橫濺出 來,??笠檔乃?度?В?磣油υ諮?蠢錚?和交┤灰徽缶 喊。
山東侉子一聲冷笑道:《打遍江湖無敵手的地堂刀名家 原來這樣,我領(lǐng)教過了!姓曾的,你養(yǎng)好傷,只管找我去。 我姓石名叫光恒,家住在山東兗州府南關(guān)外,石家崗子,我 等你五年。我還告訴你一句話,種德堂的房契不是白訛的, 是五年以后,三分行息,拿老小子一條狗腿換來的。你明白 了么?我限你三天以內(nèi),把人家的房契退回去,若要不然, 要找尋你的還有人哩。再見吧,對不起!這兩把刀一長一 短,我還對付著能使,還給你吧 ”拍的將那一對刀丟在地 上,桕拍身上的土,轉(zhuǎn)身就走。
當曾大業(yè)失刀負傷時,大師兄和曾大業(yè)的兩個侄兒,搶 先奔過去扶救,卻是一挨身,齊聲叫喊起來。曾大業(yè)不是被 扎傷一刀,曾大業(yè)的一條右腿已活教敵人卸下來了,只連著 —點,鮮血噴流滿地。這群徒弟驚慌失措,忽然省悟過來, 一齊的奔兵器架,抄家伙,嚷罵道:“好小子,行完兇還想 走?截住他1 ”山東侉子橫身一轉(zhuǎn),伸左手探入大襟底,回 頭張了一眼,呸的吐了一口道:“你們真不要臉么?練武的 沒見過你們這伙不要臉的,你們那一個過來?握拳立住,傲 然的?目四顧。
曾大業(yè)此時切齒忍痛,努力的迸出幾個宇道,“朋友, 你請吧!你們不要攔。……你們快把老大,老二招呼過 來!”底下的話沒說出來,人已疼昏過去。山東侉子竟颯然 188
出門而去。
徒弟們駭愕萬分,有那機警的忙綴出去。只見那山東侉 子到了外面,往街南北,巷東西一望,忽然引吭一呼,侉聲 侉氣唱了兩句戲文。登時從曾宅對面小巷鈷出來幾個人,從 曾宅房后鉆出來幾個人,從附近一個小茶館也鉆出來幾個 人。這些人錯錯落落,都跟著那個侉子,順大街往北走了。
曾大業(yè)的兩個兒子,當日被尋回來,忙著給父親治傷, 訪仇人,切齒大罵。這其間楊露蟬心中另有一種難過,可是 在難過中又有點自幸,自幸身入歧途,迷途未遠。于是挨過 了兩天,楊露蟬又飄然的離開了鳳陽。
但是,楊露蟬忽然懊悔起來。自己一心要訪名師,既看 出曾大業(yè)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一個山東侉子分明對地堂 招有精深的功夫,自己為甚么只顧驚愕懊喪,倒輕輕放過這 位名師,不立即追尋他去呢? 一想到這一點,已經(jīng)后悔難 挽。他離開鳳陽,脫出曾門,既是不辭而別的,現(xiàn)在也不好 翻回鳳陽了。好在那個山東侉子叫勁時,曾留下了姓名地 址,楊露蟬道:“我莫如一逕下山東,找這位石武師去。”
楊露蟬又大意了,石光恒武師是曾大業(yè)的對頭,他豈肯 收錄對頭的徒弟?知道安著甚么心?楊露蟬心無二用,一直 撲奔兗州去。到石家崗子訪問時,此地確有其人,石光恒說 的并非假話,但是石光恒并沒有回來。楊露蟬為慎重計,暗 向當?shù)厝舜蚵犑夂愕奈涔?,行業(yè),品性,果然是地堂刀名 家,只是在家時少,出外時多。楊露蟬在兗州候了 一個多 月,石光恒仍未回來。便向知根知底的探聽,才曉得石光恒
是被鳳陽種德堂尤家聘請了去的,恐怕一年半載未必回家。 大約此時仍未離開鳳陽,還在暗中監(jiān)視著曾家父子了。
奔波千里,撲空失望,楊露蟬十分掃興,此地離家轉(zhuǎn) 近,不由頹然轉(zhuǎn)念,又打算從此丟開手,將借武術(shù)成名的念 頭歇了,老實回家務(wù)農(nóng)也罷。
楊露蟬此念一起,決上歸程。由山東往冀南走,路程已 近。但他意?行幕遙?咂鷴防矗?話闖陶荊?恍挪鉸?? 走。
行到東昌府地界,天降驟雨。時在午后,夭光尚早,前 面有一座村莊。楊露蟬健步投奔過去,打聽此地名叫祁家 場,并無店房,只有一家小飯鋪,可以借宿。楊露蟬急急尋 過去,飯鋪前支著吊搭,靠門放著長桌條凳,飯錨的房門 口,正站著一個年青的堂倌,腰系藍圍裙,肩搭白抹布,倚 門望雨,意很清閑無聊。楊露蟬闖進鋪內(nèi),渾身早已濕透 了。
小飯鋪內(nèi)沒有甚么飯客,柜臺上僅坐著一個有胡須的' 人,似是掌柜,正和一個中年瘦子閑談。露蟬脫下濕衣來, 晾著,要酒要飯。一面吃,一面問他們,這?里可以投宿不? 回答說是《 “可以的,客人這是從那里來?”露蟬回答了, 阻雨心煩,候著飯來,也站在門前看雨。那胡子掌柜和中年 瘦子仍談著閑話。山東果然多盜,正說得是鄰村鬧土匪的 事。中年瘦子說 “鄰村大戶劉十頃家,被匪架去人了。頭 幾天聽說來了說票的了,張口要六千串準贖。事情不好辦, 爺們被綁,還可以贖,這?去的是劉十頃第二房兒媳婦,才 19。
二十一歲。劉十頃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兒媳婦教賊架去半個 多月,贖回來也不要了。”瘦子說:“他娘家可答應(yīng)么?”
-?艄袼擔(dān)骸安淮鷯Γ??蜆偎玖?。赐樫司也不行?倜嬪顯 有告示,?了票,只準報官剿拿,不許私自取贖。說楚越 暌,綁票的案子越多了。”
那瘦子喟然嘆息道:“可不是,我們那里,一個沒出閣 的大閨女,剛十七歲,教土匪綁去了。家里人嫌丟臉,不敢 聲張。女婿家來了信,要退婚?;顨鈿⑷?!就像這個閨女自 己做了不正經(jīng)事似的。娘婆二家都是一個心思,家里不是沒 錢,誰也不張羅著贖。誰想過了半年,土匪給送回來了。這 一來,他娘家更嫌丟人,女婿家到底把婚姻書退回來了。” 掌柜道:“聽說這個閨女不是自己吊死了? ”瘦子道:“可 不是,挺好的一個閨女,長的別題多俊咧,性情也安靜,竟 這么臊死了!……”
楊露蟬在旁聽著,不覺的恚怒。只聽那瘦子說:“劉十 頃的二兒媳婦是出嫁的了,又是在婆家被綁的,總還好些 吧?”掌柜道1 “也許好點。”瘦子又道 “劉十頃家不是
還養(yǎng)著好些個護院的么?進來多少土匪,竟教他們架了人 去?”掌柜說:“護院的倒不少,七個呢,一個中用的也沒 有。土匪來了十幾個,比劉家男口還少。可是竟不行。七個 護院的千嚷,沒人敢下手。平常日子,好肉好飯喂著,出了 事,全成廢物了。這也怪劉十頃,那一年他要是不把賽金剛 宗勝蓀辭了,也許不致有這檔子事。”
楊露蟬聽著留了意,忙問道:“宗勝蓀是干甚么的?”
那掌柜和瘦子說道:“客人你是外鄉(xiāng)人,當然不曉得。提起 這位宗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他是給劉十頃護院的教師 爺,一身的軟硬功夫。那一年鬧黃災(zāi),這位宗爺就仗著一手 一足之力,你猜甚么著?兩天一夜的工夫,他竟搭救了四五 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這位宗爺不但是個名 武師,還是個大俠客哩。要是劉十頃家還有他在,一二十口 子土匪,也得敢進門哪?早教他趕跑了。”
楊露蟬道:“哦!這個人多大年紀?那里人?”
掌柜道:“這個人年紀不大,才三十幾歲,聽說是直隸 省宣化府人。莫怪人家有那種能耐,你就瞧他那身子骨吧, 虎背熊腰的,個頭兒又高又壯。”瘦子道 “要不然,人家
怎么救好幾百人呢。這位宗爺難為他怎么練來,甚么功夫都 會:“吃氣、鐵布衫、鐵沙掌、鐵掃簾、單掌開碑,樣樣都 摸得上來。那一年,我親眼看見他在場院練武,一塊大石 頭,只教他一掌,便劈開了。他又會蛤蟆氣,又精通水性, 說起來神了,這個人簡直是武門中一個怪杰。在劉十頃家, 給他護院,真不亞如長城一樣。誰想待承不好,人家一跺腳 走了。”
這些話鈷入楊露蟬耳朵里,登時心癢癢的,急忙追問 道:“這位宗師傅竟有這么好的功夫么?他現(xiàn)在哪里?他可 收徒弟么?”
掌柜道:“這可說不上來,人家乃是個俠客,講究走南 闖北,仗義游俠,到處為家。他倒是收徒弟,聽說他這次出 山,就是奉師命,走遍中原,尋訪有緣人,傳授玄天觀武功
的。”
楊露嬋又驚又喜,想不到在此時,在此地途窮望斷時, 居然無意中訪出這么一位能人來。只是住腳不曉得,要投拜 他,卻也枉然。正要投法探詢,那?子卻接過話來,臉沖掌 柜,閑閑的說道:“你不曉得宗師傅尚住處么?我可曉得。 前些日子,聽說這位宗師傅叫觀城縣沈大戶家聘請去教徒弟 去了。”
露蟬忙問:“這位沈大戶又住在那里?”
瘦子扭頭看了看露蟬,道 “怎么,你這位客人想看看 這位奇人么? ”露蟬忙道:“不是,我不過閑掃聽。”瘦子 道:“那就是了。”回頭來仍對掌柜說道:“咱們鄰村螺螄 屯牛老二,就是這位宗師傅的記名弟子,他一定知道宗師傅的 住腳的。大概不在觀城縣城里,就在觀城縣西莊。若說起這 位宗師傅,真是天下少有,不愧叫做九牛二虎賽金剛。就說人 家那分慷慨 那分本領(lǐng),實在是個俠客。…他的師傅乃是南 岳衡山的一位劍俠,名叫云云山人。”對露蟬道:“咱別說 他師傅有多大能耐,就說他那三位師兄吧,你猜都是甚么 人? ”楊露蟬自然不曉得,?子瞪著眼說道;“告訴你,他 那三位師兄全都不是人!”
露蟬駭然要問,那胡子掌柜接聲道 “他那三位師兄, 一個是人熊,一個是老猿,—個是蒼鷹,有一人來高。 ……”說著用手一比,又道:“這位宗爺乃是小師弟,他的 功夫都是老猿教給他的。你說夠多么希奇! ”
飯館兩人見露蟬愛聽,便一遞一聲,講出一段駭人聽聞
的故事來,把個楊露蟬聽得熱辣辣的。在飯館借宿一宵, 次日開晴,忙去訪螺螄屯牛二,向他打聽宗勝蓀。卻 易打聽,牛老二一點也不拿捏人,把宗師傅的現(xiàn)時住處,^ 訴了露蟬。這位奇人現(xiàn)在并未出省,他確己受聘,到觀城沈 大戶家,教授兩個女徒去了。牛二盛稱宗武師的武功,自承 是宗武師的記名弟子,跟著又把宗武師的身世藝業(yè),仔仔細 繃,告訴了楊露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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